第231章 膏唇岐舌,公无渡河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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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若是换作大户?

    各庄有各庄的地主,各村有各村的乡绅,对豪右不满的赤民,聚不拢对大商仇恨的小工。

    葛成要是有这个能耐聚着一帮人,四处向地主讨公道,怎麽不乾脆去坐衙门主位?

    退一万步说,哪怕自己能以帮派聚众。

    可问题在于,清退隐户也好,辞退小工也罢,乃至于佃户加租,千百年来都是处置自家财产的手段,谁能说个不是?

    是能逼得豪商招工?还是强行给地主定下田租?总不至于人家出去了奴仆,还要逼得重新买一遍吧?

    这个责,也只有朝廷有本事担。

    葛成看不到士绅大户在其中煽风点火麽?他不知道太仓张家有心利用自己引导局势麽?

    当然知道。

    只不过,赤民活不下去就在眼前,能够讨价还价的,反而只剩这个奉维稳为圭泉的朝廷。

    有些话不仁还好,这话一出口,何心隐当即脸色涨红。

    他猛地一掌击碎了面前的雕栏,振声呵斥。

    「狗屁!」

    俨然是对这一番说辞恼怒到了极点。

    木屑籁飘落,众人愣然不止,几名骨干更是下意识后退半步。

    何心隐看着下意识拍出去的手掌,连忙握拳收回了背后,在众人惊疑的眼神中迅速收敛了怒意。

    「本事?呵!」

    何心隐压着气性,闷声开口:「葛将军小自己也就罢了,又岂能菲薄百姓?」

    「老夫到兖州之后,奉命先后去了邹县丶滕县各地,清查隐户,登记造册,

    与不少乡里乡亲拉了些家长里短。」

    「与孔家佃户的攀谈让老夫印象最是深刻。

    ,

    「说是孔家人贪得无厌,仗着千年世家,公爵门庭,把持县衙,将佃租定得极高,隔三差五便临时摊派,大房来了二房来,无休无止。」

    「但我等虽是黔首,却不是无知的牲畜。」

    「租子都加得活不下去了,难道就心甘情愿受着麽?」

    「泗水县魏庄,是钦拨的官庄,有孔府二十馀顷土地,因为年年抗阻,前些年,他们聚众反抗,将孔府派去的管事姜书永狼狠的教训了他一顿,姜书永因而「气死」。」

    「孔府实在管束不了,只好上奏朝廷,说他们『疲顽刁狡,积惯抗欠」,租子直接砍了一半。」

    「还有滕县的佃户,在隆庆年间串联暴动。因为当年起了蝗灾,他们汇集到一处『共同一局,抢劫官场」,趁夜将收成从孔家手里全部抢了回去,一颗一粒都未留。」

    「这事做了也就罢了,随后又让宋兴礼执笔,写成了誓约,此后竟然形成了灾荒时候的传统。」

    ......」

    「这些事老夫数都数不过来!」

    「葛将军不是口口声声说老夫看不起赤民?将军又何尝不是!?」

    「没这个本事?这就是天大的本事!赤民天生的本事!」

    「赤民也是有道义的,赤民也是讲是非的,谁给的不公,就亲手夺回来!谁堵了活路,就问谁去讨!」

    「葛将军裹挟赤民来对抗良策善政,才是践踏生民良知!」

    振臂高呼,唾沫横飞。

    葛成首当其冲,思绪愈发混沌。

    他目光扫过院中的部众,神情愈发茫然。

    葛成张嘴想辩解什麽。

    「某——」

    一张嘴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
    本以为清丈是不顾生民,贪婪敛财,现在何心隐告诉自己,朝廷是在为天下均赋。

    本以为与大户合谋,向朝廷讨价还价,可谓英雄,现在何心隐以质问点醒自已,自己此行无异于助纣为虐。

    本以为自己打抱不平,为赤民出头,可谓英雄豪杰,现在何心隐却告诉自已,赤民本就是豪杰,反而被自己已引到了岔路上。

    如此这般,自己到底在折腾什麽?

    何心隐此刻却无暇听葛成分辩。

    他此刻浑然忘我,几乎扯着嗓子喊话:「..挣命啊!」

    「临行前,沈巡抚对老夫早有承诺,诸位乡亲如今的困苦,巡抚衙门不几日便能收拾过来,罢市的开市,停耕的复耕,缺人的工坊开门雇工,隐户重新安家落户。」

    「这不是衙门的施舍,是汝等自己挣出来的!」

    「不止在朝廷跟前,哪怕离了老夫,哪怕无有葛将军,哪怕主家当面,同样要挣命啊!」

    「不要总盼着外人给活路,不要总是趋利避害,受人裹挟!赤民亦有是非对错!亦当行其道!」

    「赤民的道,要靠自己走下去!」

    觉民行道,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。

    「视国犹家」的济世情怀,使何心隐将自身忧喜牵挂于国家。

    「视人犹己」的爱民之心,使何心隐将生民困苦视为自身疾痛。

    善政不得推行,百姓不能教化,是最为常见的事情,也是觉民行道的痛苦根源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的何心隐,慷慨激昂,朗声高呼,情绪从胸膛喷薄而出。

    他在期盼生民的抉择,他在渴望生民的理解,他梦寐以求百姓可以明辨是非,一如王阳明所说,民可以「觉」。

    清丈对不对?赤民的困苦是谁在作梗?沈鲤承诺的让赤民安家乐业又能不能信?

    何心隐该说的都说了。

    至于信不信,就得由面前这些神情茫然的赤民自己抉择了。

    「诸位乡亲,觉民行道—」

    何心隐喃喃自语。

    就在他疲惫地开口要说完最后一句话时。

    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
    何心隐下意识回过头。

    只见葛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「何大侠,可以了,且让我等关上门自行商议一番罢。」

    何心隐恍愧看向葛成,张嘴欲言。

    葛成捏了捏何心隐的肩膀,神情恳切,认真道:「何大侠,烦请体谅我等愚昧。」

    这话传入何心隐耳中,身子一震,陡然回过神来。

    举目眺望,映入眼帘的赤民,神情是这般茫然丶懵懂。

    何心隐这才后知后觉,自己似乎入戏太深,越说越多,越说越杂,以至于越往后,越没有几个人能听明白。

    一股无助的情绪,瞬间涌上脑海,他近乎求助一般,期盼地看向葛成。

    幸好,葛成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:「某自是懂了。」

    何心隐如释重负,长长出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「某正要为部众用下流话解释一二,才好商议出个结果,劳烦何大侠寺外稍后。」

    葛成再度重复了一遍。

    这次何心隐没有再犹豫,连忙抱拳一礼,答谢不止。

    而后他才狼狐转身。

    何心隐转向殿外,行之所至,院中的赤民自行分开一条道来。

    葛成居高临下,目送着何心隐的离寺。

    待到后者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,葛成才双掌朝脸,五指连着屈了数下。

    帮众再度围上前来,葛成目视着帮众的疑惑的目光,沉吟片刻:「何大侠的意思是说,朝廷这次行的善政,咱们再惹就真急了,所以,他的意思是——」

    「让咱们去瓜分土豪半日,再自行卸甲归田,做回良民!」

    等待结果的时候,往往煎熬而乏味。

    但结果出乎意料的时候,又更令人惊慌失措。

    当何心隐负手站在泗水岸边,满怀期待等着葛成以礼来降,但随即看到的却是几班人马,自寺观内蜂拥而出,呼啸而过的时候,膛目结舌完全不能概括何心隐此刻的心情。

    「老师,葛成要带人逃跑!?」

    吕光午看着寺观外卷起的几路烟尘,惊呼着提醒自己老师。

    何心隐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这一幕,怎麽会如此!

    葛成方才分明有所动摇,一副要倒戈卸申的模样,如何是这个结果!?

    难道真是贼心不死,非要占山为王,等到沈鲤大军将至才知悔改!

    何心隐顾不得多想,就要起身上前。

    吕光午连忙拦在身前:「老师,贼人心思难测,请允弟子护持身侧。」

    方才为展现诚意,老师孤身前往也就罢了,此时颇为混乱,断没有坐垂堂的道理。

    何心隐迟疑片刻,重重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吕光午当即应命,连忙护持着何心隐逆着人流往寺里挤。

    出乎意料的是。

    当师徒一行抵至寺前时,并没有想像中的翻脸不认人,反而有人迎接了出来。

    「何大侠,俺大哥请您进去。」

    何心隐闻言,眉头紧皱,与弟子对视了一眼。

    两人越发弄不明白葛成是什麽目的,只得戒备地跟在引路之人身后。

    一行人全程无言,默默拾阶而上,

    直到众人踏入了寺院大门之时。

    眼前的场景,骇煞众人!

    溅洒的血液喷满了寺院的院墙,粘稠的黑血顺着阶梯从佛堂大殿内流淌而下,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鲜血脚印。

    户体丶残肢,凌乱得到处都是。

    只有几颗怒目圆睁的头颅,工工整整地摆在佛堂正殿之中。

    而那位名唤葛成的贼首,则是衣衫不整地跨坐在正殿门槛上。

    何心隐面色难看,几分犹疑,几分质问:「葛将军,这是———」

    葛成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见得何心隐是去而复返,神情是颇为欣喜:「何大侠啊!」

    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,由衷笑道:「没办法,每次想商议个结果,都有不服气的,只好用决出个胜负。」

    简单一句话,杀气铺面。

    本来兴师问罪的何心隐被熏得气焰一滞。

    他皱眉扫过殿内数十个头颅的面孔,

    虽然血迹沾染,但他分明看出,方才的一干骨干,竟然悉数在其中!

    葛成见他惊讶模样,却是笑意不减:「沈巡抚不是还要抽杀示威?何大侠正好拿去交差。」

    何心隐不由失语。

    反倒是他身后的弟子吕光午脱口而出:「你怎知道!?」

    葛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:「某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消息,方才还用来威吓某,某便正好将他们用上了。」

    说罢他才抬头看了一眼,盯着脸庞看了良久,才惊喜道:「莫不是吕无敌当面?」

    吕光午被他看得不自然,后退半步,敷衍地拱了拱手。

    葛成却是连忙起身,正正经经一礼。

    吕光午是何心隐四门会的真传,每年「以金数千,行走四方,阴求天下奇土常年混迹江湖,在道上的名声虽不如何心隐大,但却更具传奇色彩。

    尤其个人勇武,更是广为流传,嘉靖年间,吕光午曾踢馆招庆寺,逐一比武,数日之间击伤武僧七十三人。

    甚至当初朝廷放榜招武,这位吕无敌也是脱颖而出的天下第二。

    但何心隐却不给葛成好脸色,居中将二人隔开,沉声质问道:「听将军的意思,不是应当遣散部众麽?缘何方才老夫眼前你的数个大队,手持芭蕉,呼啸而去?」

    「莫不是想以眼前头颅做敲门砖,利用老夫麻痹朝廷,好为将军争取时间,

    钻进山中落草为寇!?」

    此刻的何心隐已然对葛成失去了信任。

    这可不仅坏了朝廷的事,更是坏了自己的道行!

    若是他何心隐都苦口婆心说了如此多,百姓都还是轻易为人裹挟,那他还如何不对「觉民行道」生出疑虑!?

    「呵,何大侠莫急。」

    相较于何心隐的急迫,葛成的心态却是无比的轻松,

    他伸手示意何心隐找地方坐,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殿内的血泊之中。

    「何大侠的教化,某可是切切实实听进去了。」

    「朝廷清丈的大政既然是为均税救国,某必然再不会与之针锋相对。」

    何心隐张嘴欲言。

    葛成挥手打断:「何大侠说赤民的活路,是自己挣来的,某同样大受启发。

    ?

    「朝廷收拾局面,未必能尽如人意,一层一层官吏太多了,某实难个个都信。」

    朝廷的空口白话,信不得。

    不正规的朝廷里,举国贪污,信口雌黄,炮制冤案,再正常不过。

    哪怕正规朝廷里,同样充斥着言而不信,两面三刀,不认前债。

    即便上面的本意是好的,下面一样能执行歪来。

    何心隐听到这句话,心中隐隐预料到了葛成的想法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。

    「与其等着朝廷收拾局面,不妨趁着现在能聚起人再做点事。」

    葛成看向何心隐,咧嘴一笑:「所以,某让他们去大户的地窖里先挣个半日,再做回良民。」

    燃眉之急,自然有燃眉之法。

    何心隐突然没了言语。

    概因他竟不知如何评判这等行为。

    好耶?坏耶?

    何心隐一时分不清,乾脆先抛诸脑后:「既然如此,葛将军自去与沈巡抚分辩罢。」

    说罢,便走到葛成跟前,就要带人回县衙。

    然而,葛成却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何心隐疑惑皱眉。

    「若是跟着何大侠回县衙,某恐怕就难死了。」葛成仰起头,笑意不减,「兖州诸县,难道不需某这颗头颅威吓一番,尽快平定麽?」

    话音落下,殿内陡然一寂。

    沉默半响后,何心隐才缓缓开口:「沈巡抚自有定夺。」

    葛成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「今日见何大侠才知,想要在道上混出名堂,必须得读书才行。」

    「何大侠上是名门大儒,可辩经皇帝;下是江湖大侠,可传道赤民。而某只识得三五个大字,整日做些以武犯禁的勾当,自翊明辨是非,到头来照样得被读书人当枪使。」

    「赤民固然对我这等小侠拍手叫好,但说及为民请命,到底不如何大侠一根卷毛。」

    「如今亲眼得见差距,也算是不枉此生了。」

    「不过,某死前尚有一处疑惑。」

    语气平淡,反而透露出不容更改的坚定。

    何心隐定定看着葛成这幅去意已决的模样,心中五味杂陈。

    葛成该不该死?

    按律当然是百死莫赎。

    但话又说回来,江湖中人,杀几个税官,聚几场民乱,算个什麽事?

    甚至诚如葛成所说,真进了衙门,按律让三法司判一判,想死都难。

    偏偏葛成自己不想活了。

    许是信念百姓,充州府各县,确系需要他这颗「始作俑者」的头颅用以威逼。

    许是一场火并,害了朋友性命,只能以死抵债。

    也许是葛成受「朋友」之托,如今倒戈卸甲,无言面对。

    可能得原因有很多。

    何心隐唯一能确认的是,自己只能带回葛成的头颅了。

    两人一坐一站,背对着佛堂正殿的大门。

    佛祖的雕刻居高临下,静静注视着这一幕。

    光影斑驳,随行的弟子,左右的帮众,工整摆布的头颅,都成了背景。

    场面古怪又和谐。

    半响之后,何心隐背过身去:「将军且问。」

    葛成抹了抹鬓角,缓缓站起身来:「何大侠方才说,觉民行道,某在泰州学派那边看过好几回了,这到底是什麽意思?」

    他绕到何心隐面前,投去请教的目光。

    何心隐无奈,只得迎上葛成的自光。

    两人灼灼对视。

    片刻后,在葛成满心期待的目光中,何心隐却是胃然一叹,怅然若失:「老夫以前求学的时候懂,几十年过去,早就不懂了,只盼在有生之年摸索出一二。」

    这个回答,让葛成颇有些失落。

    他砸吧砸吧嘴,摇头晃脑,不再说什麽,径直从走到佛像前,接连作了三个揖,从香火处拿起一柄长刀。

    何心隐见状,似乎不忍直视,默默迈步离开。

    刚迈过门槛,身后又传来葛成的声音:「何大侠,某下不去手!搭把手!」

    何心隐脚步一顿,无奈转过头,向身旁吕光午示意。

    后者躬身应命,转身走回殿内的同时,又贴心关上了大门。

    何心隐拨开挂在雕栏上的断肢,靠在雕栏上,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寺观佛气氮盒。

    天边云卷云舒。

    泗水不舍昼夜。

    咔嘧。

    清脆的响声,殿门上悄然多出一抹殷红。

    殿外幽幽一叹,不知何所思。

    写至葛成身死。

    何心隐赫然已经双目朦胧,言语硬咽。

    冯从吾同样慨然动容,迟疑稍许,还是出言安慰道:「吕师兄刀法造极,削铁如泥,必然不带半点苦楚的。」

    安慰得着实不像样。

    何心隐问得此言,再不能自持,只摆了摆手,掩面而去。

    「劳烦仲好收尾了。」

    一句话,一名学生,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。

    冯从吾叹了一口气,这老师不愧为江湖儿女,性情中人,自己便没多难受,

    只觉惋惜一一政争的水,又哪是一般人能涉足的呢?

    他摇了摇头,为复师命,只得再度遍览全文。

    越看越是感慨滋生,对天下政事生出莫大畏惧。

    他目光看向停笔之处。

    呆坐良久后,冯从吾才再度提笔。

    赠诗日:

    公无渡河!

    河水深无底,中有蛟龙与电量。长龈利齿森若戈,津头舔窥人过。

    公胡为乎欲渡河?

    公不见恬风熙日流无波,青浦白蓼浴亮鹅,渔舟莲艇相婆娑。中流警忽雷雨至,狂澜汹涌如山阿。

    公无渡河!

    古人观井先击木,莫将七尺轻蹉跎。广陌岂不远,青山高嵯峨。驰驱车马饶辛苦,犹胜风波变幻多。夷吴江丶三间汨罗千秋死,忠义耿耿名不磨。

    公今欲渡将为何?

    被发蒙面公为魔。妻来牵衣,公胡为怒呵。公死未足怜,独伤歌。

    吁嗟乎!

    公无渡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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